對迪恩·溫達斯而言，那些不斷從信箱里飄落的棕色信封，預示著不祥的預兆。

溫達斯是一名性格鮮明但效率極高的前鋒，他在長達18年的職業生涯中經歷了英格蘭足球的四個級別聯賽，曾效力于布拉德福德城、米德爾斯堡和赫爾城等英超球隊，也在阿伯丁踢過蘇格蘭頂級聯賽。雖然他從未成為足壇的超級巨星，但在英格蘭足球蓬勃發展的時期，他確實賺到了不少錢。

然而，在2009年退役七年之后，溫達斯卻幾乎破產。他的銀行賬戶被一筆高達16.4萬英鎊的稅單掏空，這筆稅款源于一次誤入歧途的電影投資，再加上離婚帶來的財產分割，使他陷入了財務深淵。

“我記得有次去披薩店，一對情侶在我們進門時點餐，”溫達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道，“我看到那個小伙子的嘴唇在動，他說：‘那是迪恩·溫達斯，他剛剛破產了’。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尷尬。”

“你退役了，足球生涯也結束了，這本身就已經很難了。再加上破產，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那種壓力幾乎要了我的命。”

但溫達斯并不是個例。

前英格蘭國腳大衛·詹姆斯、韋斯·布朗和李·亨德里都在退役后宣告破產。去年，英國稅務海關總署還就未繳稅款總額達160萬英鎊的問題，對前利物浦和英格蘭前鋒埃米爾·赫斯基提出了破產申請。

就在上個月，前英格蘭國腳特雷弗·辛克萊爾因對一筆3.6萬英鎊的稅款“視而不見”而被宣布破產。不久之后，另一位前英格蘭國腳肖恩·賴特-菲利普斯也收到了來自倫敦高等法院的破產申請。據《每日電訊報》報道，他的代表表示對此事并不知情，并承諾將“全力抗爭”。

而這只是最近的幾個例子。

杰梅因·彭南特、塞萊斯廷·巴巴亞羅、克里斯·薩頓、阿薩莫阿·吉安和羅伊斯頓·德倫特等曾在足壇叱咤風云的球員，也在退役后陷入經濟困境。更早之前，迭戈·馬拉多納和羅納爾迪尼奧這兩位足球史上最偉大的球員，在職業生涯結束后也經歷了經濟上的困頓。

每個陷入這種困境的球員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他們的經歷往往有一些共同點：錯誤的投資、昂貴的離婚訴訟，或失控的奢華生活方式。那么，為何這么多球員會陷入這些財務陷阱?足球界又能做些什么來減少此類事件的發生?

隨著時間的推移，2017年印度U17世界杯上奪冠的英格蘭隊顯得越發星光熠熠。

那支由進攻天才菲爾·福登領銜的球隊在決賽中以5比2擊敗西班牙，福登打入兩球。那屆隊伍中還包括馬科斯·蓋伊、賈登·桑喬、埃米爾·史密斯·羅、康納·加拉格爾、安吉爾·戈麥斯、摩根·吉布斯-懷特和卡勒姆·哈德森-奧多伊等球員，他們后來都進入了英格蘭成年國家隊，并加盟了歐洲頂級俱樂部。

但在這支隊伍中，還有一個不太為人所知、卻同樣重要的球員——柯蒂斯·安德森。

在那屆賽事中，安德森是曼城青訓營的一員，并在七場比賽中的六場擔任英格蘭隊門將。2022年，他在22歲時結束了與英甲俱樂部溫布爾登為期兩年的合同，正式退役。在那期間，他從未代表一線隊出場，還被兩次外借至非職業聯賽球隊。

在此之前，他在曼城也沒有出路。他早在少年時期就從布萊克浦轉會而來，轉會費僅為1.5萬英鎊。而隨著對足球熱情的逐漸消退，安德森決定攻讀金融規劃文憑。

“俱樂部無法提供財務建議，但在教育方面，年輕球員獲得的支持微乎其微，”現年24歲、擔任體育金融規劃主管的安德森說道。“我們16、17歲時會有人來告訴我們不要賭博、不要酗酒之類的注意事項。但我記不清有沒有人專門來給我們講過財務方面的內容。”

“唯一一次與財務相關的教育，是我守門員教練偶爾說的幾句。那不是財務建議，只是幾句關于要存錢、要小心花錢的提醒。他就像一個父親般的人物，想照顧你。但這并不是俱樂部正式安排的。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

在轉型為金融顧問后，安德森曾訪問過英超和英甲俱樂部，他發現許多球員對自己的財富感到迷茫。他們的工資往往被用來購買豪車、豪宅和昂貴手表，但缺乏長期規劃。

“很多愿意聽取我們建議的球員，往往是年紀稍長的，比如28、29歲的，他們知道必須做點什么了。但如果他們在21歲就開始這樣做，他們的生活會輕松得多。”

“我去過俱樂部和青年隊，我從不會要求或命令他們去做什么。我只是會建議他們從現在開始培養這些良好的習慣。人們會習慣某種生活方式，你永遠覺得它不會結束。而我現在看到的就是這種現象，即使在英超也是如此。我試圖傳達一些簡單的理念，但這并不容易，因為他們從未真正思考過這些問題。”

蘇菲揚·達菲的經歷與安德森頗為相似。

二十年前，他曾是荷蘭俱樂部阿賈克斯青年隊的一員，直到16歲為止。他的密友肯尼斯·弗米爾后來成為荷蘭國家隊的正式門將。八年前，他們共同創立了財務公司，如今已為全球超過100名運動員提供財務與職業規劃服務。

“教育是第一步，”達菲說道。“很多球員擁有某種生活方式，但一旦他們的足球收入停止，他們需要支付房貸、養家糊口，就會出現資金缺口。”

“還有一些人利用球員的財富。有人曾勸我不要做這行，因為‘足球員都是笨蛋，他們會花光所有錢’。我想向他們證明并非如此。我希望盡可能減少球員破產的情況。我的目標是從青年階段入手，改變他們的觀念，提供教育。”

無論是安德森還是達菲，他們都從不反對球員花錢享受，但他們強調必須保持平衡。對于英超球員而言，購買豪車、穿名牌、去奢華度假地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前利物浦和荷蘭邊鋒瑞恩·巴貝爾對此深有體會。

“我也曾有過這樣的階段，”如今在迪拜擔任財務公司大使的巴貝爾說道。“我記得21歲時買了一輛賓利，25歲時買了一輛勞斯萊斯，但總的來說，我在車上的花費并不算多。”

“更多的錢花在生活方式上。比如去度假、租豪宅、外出消費，這些都是常規操作。我還記得我總是為朋友團體中的所有人買單——每一樣東西。后來我不得不強硬起來，說這不是每天都能過圣誕節。你變得成熟后，才會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不可持續。”

巴貝爾感謝父母從小“教會他金錢的價值”。“足球這項運動本身不會教你任何理財知識，”他說。“管理財務是你的責任。你因為年紀小就進入職業體育，往往沒完成學業，也不懂如何處理大筆資金。這正是許多球員出問題的地方。他們缺乏指導。”

“有些球員就像行走的自動取款機，他們身邊的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只想盡可能享受這種紅利。這是不幸的，但這也源于球員希望幫助他人、并獲得認同的心理。”

“但現實是，一旦錢花光了，你會發現那些人(球員的社交圈)也隨之消失。我們聽說過很多這樣的故事。你會看到他們的環境迅速瓦解。這很令人難過。”

目前并沒有官方統計數據記錄有多少前職業球員最終破產。

2013年，為前球員服務的慈善機構曾估計，有3/5的球員在退役五年內面臨破產，但這一數字后來遭到質疑。當時英格蘭職業球員協會主席戈登·泰勒在接受BBC采訪時認為，更準確的比例應為“10%至20%”。

然而，沒有人會否認，頻繁發生的高調破產案例，與球員在短短數月內就能賺取數百萬英鎊的職業生涯之間存在強烈反差。據估計，如今英超球員的平均周薪超過10萬英鎊，2022-2023賽季，20家俱樂部的工資總額合計已達41億英鎊。

盡管在世紀之交，球員收入遠不及如今，但仍不足以保護一些英超最具辨識度的球星免于破產。

曾為利物浦、曼城、阿斯頓維拉、西漢姆聯和樸茨茅斯效力、并代表英格蘭出場53次的大衛·詹姆斯在2014年宣告破產，并被迫出售自己的紀念品收藏。據當時廣泛報道，他與前妻塔尼婭的離婚案在2005年讓他損失了300萬英鎊。

另一位前維拉中場李·亨德里也遭遇了類似命運。2012年，他還在踢球時就被英國稅務海關總署提出破產申請。他在2020年接受《衛報》采訪時表示，財務問題導致他陷入抑郁，并曾“五到六次”試圖自殺。

“我的初衷是照顧好家人，并把錢投入投資中，”亨德里在次年接受BBC第四電臺采訪時說道。“但在過程中，我經歷了離婚，這在經濟上給了我沉重一擊，之后我又買了幾套房子，結果證明這些投資并不明智。似乎所有給我建議的人都束手無策。我無處求助。”

溫達斯對這樣的故事再熟悉不過。退役后，他也曾飽受心理健康問題的困擾，而稅務部門的追債更使他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

“2001年我在米德爾斯堡踢球時，有人來到訓練場，向我們推薦投資電影行業的機會，”溫達斯回憶道。他在職業生涯巔峰時期的周薪為3萬英鎊，如今仍需每月向英國稅務海關總署支付500英鎊。“我對這個行業了解不多，但看到表格上列著各種名人的名字，我覺得既然他們都參與了，那我也應該加入。”

“我當時以為，投資15年后就能拿到一筆可觀的回報。但年復一年，我不斷收到一封封棕色信封寄來的通知，我心想，‘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簡單來說，我收到了一張高達16.4萬英鎊的稅單。”

“我職業生涯中一直按40%的稅率繳稅。我不是逃稅的人，只是誤入了錯誤的投資計劃。如今回想起來，這顯然是個糟糕的決定。”

稅務問題與錯誤的投資決策，往往是導致前職業球員破產的主要原因。2023年，前曼聯和英格蘭國腳韋斯·布朗也因稅務問題遭到起訴。“當你賺很多錢的時候，你需要有合適的人來幫你，”他在去年接受本·希思播客采訪時坦言。“而這一點，恰恰是我所缺乏的。”

“稅務問題非常關鍵，”安德森表示。“也許球員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該繳納哪些稅款。這可能包括經紀人費用、俱樂部為你投保的私人醫療保險等，這些都會影響你的稅率。如果你的日常會計師不了解這些情況，五年后你突然收到一張附帶利息和罰款的賬單，你就必須迅速籌到這筆錢。如果你籌不到，破產也就隨之而來。”

也有一些球員在走向財務崩潰的過程中，同時與成癮問題作斗爭，比如前英超和國家隊球星基思·吉爾西普和保羅·默森。此外，退役后高發的離婚率也是導致財務困境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收入能力減弱的情況下，財產分割往往會在關鍵時刻帶來嚴重的經濟壓力。

溫達斯承認，他與前妻海倫的離婚對他的經濟狀況造成了重大影響。“我因離婚損失了一大筆錢，”如今已重新振作、并勇敢面對去年確診癡呆癥的溫達斯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的錯。”

“我不了解其他球員的具體情況，但我知道很多球員在離婚后陷入了破產。如果不是那次錯誤的投資加上離婚，我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每個案例各不相同，但這些故事中卻存在相似之處，形成了某種模式。巨額收入被賺取，又被揮霍。只有當收入戛然而止時，悔恨才開始浮現。

“如何避免這樣的悲劇，關鍵在于你身邊是否有合適的人，”安德森說道。“我總是強調教育的重要性。你不需要什么都懂，但你必須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么。”